大唐“圣童天妹”的爱情绝唱——诸暨网-凯发一触即发
——关于一段明代旷古爱情故事的追述
发布时间:2018-11-14 10:41:25
来源:诸暨日报
编辑:天魔依 审核:杜萌颖
这是我从浩如烟海的历史文献中披金拣沙,梳理还原的一段关于“圣童”和“天妹”震古烁今的爱情故事。故事发生在六百四十年前明代诸暨县灵泉乡(今大唐镇),它虽然已遥远如夕阳西下之时远方天际的那一抹淡淡的暮云,但是透射出圣洁无瑕的光芒,却始终若隐若现于历史的烟尘,朦胧美丽得让人心醉,却又令人无限惆怅。
■特约撰稿 吴旭东
明洪武三十年(1397),一个有些沉郁的秋日下午,秋风萧索,秋叶飞散。在诸暨概浦南下灵泉的驿道上,三四十余人身着白衣孝服的一队人马,护着一辆载了黑漆灵柩的马车,缓缓地行进着。马队的人神情肃穆,但因为长途跋涉,脸上都有一丝掩饰不住的风尘,整个马队没有人言语,只有马车上扶柩的几位妇人,隐隐传出克制的抽泣声。
宽大的驿道尽头,出现一处大村落,屋舍俨然,村口矗立着一座檐枋彩画、斗拱交错的庙宇。队伍中有一位面容坚毅、年近花甲的汉子,催马行到庙宇大门前,抬首仰望,匾额上写着斗大的四个黑字:孟氏家庙。
汉子的眉宇紧皱了一下,便拨马回到队伍前,朗声说道:“前面就是南孟故里夫概里了,距离我们灵泉高冢里路途不远,大家在此歇脚片刻,再行启程吧。”
众人听了,齐声低诺一声,都纷纷下鞍,系缰,准备在路旁歇息。那个领头的汗子,系好缰绳,走进家庙,瞻仰着高大肃立的孟夫子像,嘴里喃喃自语:“旭儿天性英敏,幼习儒学,知行尽忠,今日回乡,与孟夫子相坐一会,也是好的。”
“蕴囡,你别走。”这时,忽听得一声凄怨的哭声从孟氏家庙旁侧的一处大院门传出。院门轰隆一声推开,一个身穿红衣的少女,扭身拼命挣脱一位中年妇人的拉扯,冲出大门,边跑边脱掉身上的红衣纱裳,露出一身白色孝服,哭着冲到载着灵柩的马车前,跪在青石上,放声长号起来。
车队众人见此情形,一下也懵了,有人叫,快快叫了蒋公太祐伯来。刚刚走进家庙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这次因忤旨赐死的河南道监察御史蒋文旭的父亲蒋太祐,他一听外面人声噪杂,连忙走出庙门,来到女子跟前。一看女子的泪脸,不由得大吃一惊,这莫不是去年与文旭订下婚约孟鋋的女儿孟蕴吗,她今天怎么知道旭儿的灵柩要在此时经过,又为什么如此服此重孝向旭儿行此大礼呢?
蒋太祐来不及多想,他连忙下腰扶住孟蕴双肩:“蕴儿,此举万万不可,快快请起。”但没想到孟蕴一把挣脱蒋太祐的手,跪行急趋上前,双手扶了文旭的灵柩,哭得更是伤心。
正当太祐有些手足无措之时,这边厢孟父、孟母已经奔出孟宅,来到女儿跟前,孟母着急想去扶起女儿,孟父用手挡住妻子,与蒋太祐行礼,见到正在灵柩前痛哭失声的孟蕴,孟父眼眶一红:“想蒋兄自京接柩而来,风餐露宿,一路辛苦,文旭侄儿英年遭此不幸,但人死不能复生,望蒋兄切切节哀顺变。我家蕴儿虽未过门,按婚约终究算是文旭之未婚妻,今日就叫蕴儿在此尽一次为妻之孝吧。”
见孟父如此一说,蒋太祐也就不坚持去扶孟蕴了。
过了半响,车队整鞍准备前行,早已哭得泪眼迷蒙、寸肠欲断的孟蕴此刻站起身来,向父母欠身深揖一礼:“谅蕴儿不孝,不能再侍奉双亲,蕴儿自今日始出嫁灵泉,以践蹇修之约,是为蒋氏妇矣。”说完,未等父亲回言,便快步转身登上载有灵柩的马车,掩面随车队而去了。
在清凉的夕光中,扶柩的车队,从夫概里继续前行,透过马队扬起的烟尘,孟子家庙前偌大的空地上,只留下孟父搀扶着因伤心欲绝几欲瘫倒在地的孟母,光影把两个人身影拖成瘦长。
次日,在灵泉高冢里的蒋宅内,数千闻讯而来的蒋氏族人见证了一场千古未闻的葬礼与婚礼合一的仪式。
孟蕴头戴凤冠,一身素服,在蒋宅的大堂举行了她此生唯一的一场婚礼,只不过她的新郎蒋文旭,则是安详地躺在乌木灵柩里,再也见不到那位才貌俱全新娘的俊俏模样。
这一年是公元1397年,自从这一年开始,19岁的孟蕴,这位出生南孟故里,越地有史记载最为杰出的女诗人,将最美的芳华定格。她的府君蒋文旭,冥龄23岁。
二
关于孟蕴拦路哭灵的故事桥段,记述最为详尽的文献,当属明代绍兴府山阴县的一位“学霸”——隆庆五年(1571)的状元张元忭(1538-1588)。这位刚巧比孟蕴迟出生一百六十年的同乡,不仅文采了得,还极具家乡情怀。作为状元出身的翰林院士,他曾与大名鼎鼎的大画家徐渭(1521—1593)一起修过《会稽县志》,又与当时另一位绍兴“学霸”,曾获会试第一的余姚人孙鑛(1543-1613)修过《绍兴府志》。
按张元忭所作的《孟贞女传》叙述,我们这位故事的女主人公——“天妹”,出生在夫概里(今应店街镇十二都村)的一户读书家庭,姓孟名蕴,字子温,父亲孟鋋,曾担任管理生员的祭酒一职。孟蕴的母亲章氏,是“青山儒家女”,出生知书达礼的儒学之家。
但凡中国历史上名男异女的降生,往往随带一个灵异的梦境。如同西施出生,据说是其母梦见明珠射体而孕。而张元忭的传记中,也记述了孟蕴的神奇出生。说是孟母即将临盆之时,忽然梦见天上降下一位身着霓裳的女子,乘一朵祥云,翩然降落到庭院,而就在霎那间,章氏忽然感到一阵剧痛,她大叫了一声夫君,便昏了过去。
在厅堂等候的孟鋋闻讯急急奔进产房,接生婆已抱了一个眉清目秀、冰肌玉骨的女婴。孟鋋不禁喜从中来,连声向接生婆道谢。从此,孟鋋夫妇便把孟蕴视为掌上明珠,细心加以抚养,见孟蕴自小就喜欢读书,就延聘名师,教孟蕴吟诗作赋,琴棋书画。
不出几年,孟蕴已是豆蔻之年,果然出落成一个长挑身材、亭亭玉立的美女,一身本色细麻裙衫,乌发披肩,眉目如画,皓齿如雪。孟父爱莲,特地在庭院辟出一块洼地,引水种荷,又建清风亭于莲池边上。生性清雅慧丽的孟蕴平日就在亭边弹琴赏荷,荷风轻拂,袖衫飘摇,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宛如含苞菡萏,恍若梦中仙子。
孟蕴不仅吟得一口好诗词,也做得一手好针线。按张元忭的说法是,“一切女工皆能师心”。因此,邻近四乡的大户人家,见孟家有此才貌兼具的贤惠女儿,都纷纷托了媒人,前来府上提亲,个中也不凡风流倜傥、家境殷实之士,但孟蕴却一概回绝。
一转眼,孟蕴到了18岁,还没有出嫁的念想。知女莫若父,孟父知道,女儿看似外表文弱,但内心却非常有主见,她钟意的如意郎君,一定要饱读诗书,儒雅俊朗,玉树临风,如此琴瑟相御,岁月静好,才不失为一桩人间美事。
但这样的郎君可遇而不可求,然而,世事的奇妙就在这里,孟蕴这样的“天妹”,似乎冥冥之中注定,有一位“圣童”与之相配。
南孟故里夫概里往南,沿杭州南下金衢的驿道前行十余华里的分水岭下,居住着一个望族,那就是赫赫有名的冠山蒋氏。
这一支蒋氏,远祖系宜兴唐朝翰林学士蒋乂,其中一支脉为避祸,迁金华浦江等地。宋理宗绍定壬辰年(1232)年,蒋昌朝率族从浦江横山里迁徙诸暨冠山。发族到第四代,冠山蒋氏发族史上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出现了。他,就是元代书画家蒋郁(1280—1365)。
蒋郁字文郁,号雪岩。生于元始祖至元庚辰(1280),后娶陈氏为妻,共生三子:太祚、太初、太祐。本篇故事的男主人公蒋文旭(1374—1397),就是太祐之子,是蒋郁五个孙子中的老末。
蒋郁自幼博览群书,有着很深的文学功底,又是一个很有民族气节的人。因为不愿在元廷为官,索性就带着一篓书,一杆画笔,住进了冠山的白石岩中,平时以诗书画自娱。同时严整家风,亲自撰写《雍睦堂蒋氏家训》,教育子孙处世做人之本。1365年,85岁的蒋郁,在距离大明王朝立国还有三年之际,这位爱国画家带着无限的遗憾和期待辞世。但是蒋郁希望子孙耕读出仕的梦想没有等多久,在蒋郁离世之后仅仅隔了九年,冠山蒋氏族史上一位光彩夺目的读书“圣童”——蒋文旭就出生了。
三
蒋文旭、孟蕴分别被冠为“圣童”“天妹”的褒称,最先源自清雍正年间山阴学者潘望之著文记载。
“公名文旭,为诸暨人,族高辰象,气壮山河。飞名弱冠,诸儒号曰“圣童”;卜配贤门,识者拟为天妹。”
——明·潘望之《孟贞女蒋侍御忠贞合传》
而综观蒋文旭的读书进仕之路,的的确确当得起“圣童”的称谓。
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仅17岁的蒋文旭第一次参加乡试,就高中举人,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22岁第一次参加会试,又高中进士,被荐授河南道监察御史一职。时任太子师的翰林侍讲方孝孺(1357-1402),一眼就相中这个与他一样同来自浙东聪颖过人的年轻人,当即收为弟子。得悉蒋文旭的书斋名为味菜轩之后,方还特地作《味菜轩记》,赠予蒋文旭。
在《味菜轩记》中,方孝孺评价蒋文旭“其志清约廉谨”,称赞蒋文旭深味圣人之道,“养身以养德,养德以养民,此蒋侯之所以过于人也乎”。方文一出,满朝文武都知道了有一个来自诸暨的监察御史蒋文旭。因此张元忭在记叙这一事件时,也说到方孝孺“作《味菜轩记》以赠”之后,蒋文旭“名大起”。可见,方文的影响之大。
而就在官封御史的同时,家乡诸暨又传来让蒋文旭无比憧憬的消息。
父亲蒋太祐来书告知,已经在诸暨为他择定一门亲事,所聘新娘就是当时以才貌双全,闻名越中的夫概里才女孟蕴。
中国传统文人最为所重的三喜临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知遇同为浙籍的方孝孺,可谓他乡遇故知,此为一喜;金榜题名之时又从家乡传来婚讯,二喜三喜又同至,这对于年少的蒋文旭来说,那是人生何等美好的时刻啊。
可以想象,在收悉父亲告知婚讯的手书,“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蒋文旭,一定是邀了恩师方孝孺等若干好友,在紧临秦淮河的一家酒馆,用夜光杯斟了满满的金陵美酒,师友对月吟诗,对酒当歌,度过了一个春风沉醉的京城之夜。
然而,所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令人万分痛惜的是,之前一路好运相随、春风得意的蒋文旭,旋即迎来了一个万分之一的意外。
在就任河南道监察御史之后,蒋文旭恪尽职守,“知无不言,豪右敛迹”,很快获得都察院上下的称赞。不久,朱元璋又让其南下巡按湖广,而恰在此时,蒋文旭也接到老家的书信,让其回乡参加婚礼,正式迎娶才女孟蕴。因此,蒋文旭就向朱元璋奏请,顺道回老家完婚,得到恩准。
想着离开京城,即将履行新职,忠于职守的蒋文旭总结了自己履任以来的工作,结合自己监察工作中的所见所闻,谈了自己的想法,给朱元璋上了一道奏章。但令蒋文旭一万个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道奏章,让朱元璋龙颜大怒,盛怒之下,令人赐死蒋文旭。过后平息怒气再读奏章,发现字里行间,均为忧国忧民之言,又感到自己行为不妥,又再次派人到蒋府欲收回成命时,遗憾的是蒋文旭早已自杀身亡了。
四
御史蒋文旭到底在奏章里提了什么建议,使得明太祖盛怒之下有此举呢。
现在看到的白话文资料,包括蒋氏后裔蒋志胜所编的《御史遗风》一书中,谈到蒋文旭得罪朱元璋的原因是:朱元璋决定把皇位传给孙子朱允炆,蒋文旭上疏进谏仗义直言,说应该传位功劳更大的四皇子燕王朱棣,结果触犯了龙颜被赐死。后来一些报刊报道蒋氏时,也毫无例外地沿用了这一说法,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老实说,写这篇文章之时,耗费我最多精力的,正是导致我们诸暨这位“圣童”的死因,直到我查阅一些明代文献之后,这一问题才云开雨收,豁然开朗。
对这一事件的前因后果,明宪宗成化二十二年(1486)的仲春,也就是说在蒋文旭赐死事件发生89年之后,山阴进士时任刑部郎中的汪兹撰写了一篇题为称颂蒋文旭的文章,较为详细论述了这一事件:
初,公方聘概川孟彦益公女,而北行至是,父命归,毕姻,适当入时,因陈“时政十二事”。乞归婚娶,内疏储暱戚、杀人二节,忤旨,以谤讪不道,赐死于邸。公北面再拜,曰:“苟有禆于圣明,臣敢蕲生耶?!”乃受命。少顷,上悟而赦之,至则毙矣,时年二十四。寮友为之殡,归葬于诸暨村岭之后。
——明·汪兹《明朝文林郎湖广道监察御史公旦公传并赞》
从汪兹的记述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当时蒋文旭在奏章里对12件事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其中令朱元璋震怒的有两件,一件是“储暱戚”,另一件是“杀人”。所以朱元璋“以谤讪不道,赐死于邸”,意即蒋文旭谤议皇家,属于大逆不道之行。
从这里我们可以明确知道,蒋文旭的建议与朱元璋的意见是相左的。但到底是朱元璋希望另立燕王,还是蒋文旭希望另立燕王呢?
再来看另一位山阴人,明代隆庆五年状元张元忭的记叙:
旭弱冠领洪武丙子乡贡,荐为授河南道监察御史,巡按湖广,承恩归娶。会上有易储意,疏谏忤旨,赐死。
——明·张元忭《孟贞女传》
状元毕竟是状元,在这篇传记里,张元忭一句言简意赅的“会上有易储意”,解答了世人所有的疑问。
上,即圣上,就是当时的明太袓朱元璋;易储,就是想改立皇位继承人。当时名义上的皇位继承人是谁,就是朱元璋之孙朱允炆。1392年,太子朱标死后,恪守立嫡以长原则的朱元璋,无奈将朱标16岁的儿子朱允炆立为皇太孙,作为王位继承人。
但为什么在1397年时候,朱元璋会动议易储事宜,他想立的皇储又是谁?对,就是燕王朱棣。但蒋文旭不同意这样做,不同意这样做也罢了,偏偏熟读史书的他,又用了一个让朱元璋无比羞怒的典故,那就是汪兹文中提到的“储暱戚”。
著名史学家钱穆在《皇帝和士人》一篇史论中曾经谈到汉高祖刘邦“晚年暱戚夫人,欲易太子”。蒋文旭在文中贸然用了“暱戚”这一典故,本意是想谏言圣上以史为鉴,切勿轻易另立皇储,但恰恰戳中朱元璋的痛处。因为朱元璋想立的燕王朱棣,虽然登位之后,纂改《太祖实录》,一再标榜自己的生母是马皇后,但实际上,朱棣的生母是碽妃李氏,为高丽(今朝鲜)选送给朱元璋的美女。对于朱棣的身世,朱元璋当然最为清楚不过。但这是朱家秘事,朱元璋把朱棣从小给马皇后收养,个中目的就是想掩人耳目。蒋文旭却又以“暱戚”为喻,把这一秘事给说了出来,朱元璋能不震怒吗。
除了“暱戚”这件事,蒋文旭的奏章里令朱元璋火上添油的还有一件,就是“杀人”。汪兹说了“杀人”,但清朝萧山籍学者毛奇龄记述却多了一个字:“杀平人”。
(蒋文旭)时巡按湖广,以未娶,讬媒氏聘蕴,而请归亲迎。值陈时政十二事,中有“暱戚杀平人”一条,忤旨赐死。
——清·毛奇龄《诏词孟贞女传》
“平人”是什么?就是无罪之人、良民。
众所周知,朱元璋在立朱允炆为皇太孙之后,担心太孙性格过于懦弱,控制不了功臣,于是就大开杀戒。光蓝玉一案被株连杀戮者超过1.5万。但蒋文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诸暨木柁”,却在奏章中把“杀平人”坦言直陈,这无疑是给老皇帝本来就升腾的怒火,又加了一勺油。因此,未待看完奏章全文,朱元璋已经怒不可遏,蒋文旭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综上所述,可以确定蒋文旭的上疏,应是坚持主张朱允炆继承皇位,而不是建议燕王朱棣继承皇位。而且,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蒋文旭与时任太子师方孝孺情深谊厚,如果朱允炆当上皇帝,蒋文旭与皇上成为实际上的师兄弟,所以蒋文旭选择与方孝孺站在同一立场,应在情理之中(后方孝孺在靖难之役中被株十族)。
五
说完圣童蒋文旭,现在让我们的笔墨回到女主人公——天妹孟蕴。
话说孟蕴以妻子身份,含泪办完府君的丧礼,博得了蒋氏族人上上下下的敬重,无一不说这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办丧完毕,蒋母陈氏把孟蕴叫到身边:“难得贤媳这么有情义,只是我家旭儿遭此大难,可惜了你们一对天赐的美满姻缘。现在旭儿的事办完了,你也该回到夫概里去,到时再择个好夫婿,也不负汝青春华年。”
孟蕴听到蒋母的话,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夫君英年遭此大难,也是命由天定,现在夫君去了,我就代夫君侍奉公婆,门前冠山可移,但奴媳此心不改。”
蒋母听了,也禁不住眼泪下来了,她紧紧握住孟蕴的手,一时语噎。正在这时,蒋母侄媳童氏(蒋太初子仲纲妻,蒋文旭堂嫂)走进门来,劝蒋母说:“婶娘,蕴妹既然决心已下,你就让她留下吧。”
就这样,孟蕴就以儿媳的身份,在孟家住下来。她谨守妇道,又把家里家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因为年龄相仿,同时孟蕴的才学品行也深深折服了童氏,两人成为一对无话不谈的闺蜜,“披心相翼,情若共生”,两人常常彻夜长谈,直到明河天际云横。以至于后来,孟蕴回为生计无着,迫不得已回娘家柏楼居住时,童氏依依不舍地与孟蕴泣别,希嘘曰:“吾今而失一良师矣。”当然此是后话了。
蒋文旭死后,蒋父因为思儿成疾,整日郁郁寡欢,只过了5年,也就在燕王朱棣的大军攻破金陵的这一年,蒋父就辞世了。紧接着,接连经历丧子丧夫之痛的蒋母也终于支撑不住病倒在床。孟蕴每天衣不解带,连续几个月在床边照顾蒋母喂药喂食,以至自己蓬发垢面,也无暇打理。同时每天焚香祈祷,向天禀告,愿以身代母分担病痛。蒋母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就把孟蕴叫到床边,吃力地拉着孟蕴的手:“难得蕴儿这样孝我侍我,母此生无以为报,如果有来世,只愿我们你作婆来我作媳,报答于你。”说完就含泪辞世了。
孟蕴见此,抚着婆婆的遗体,痛不欲生,她开始绝食,意与蒋母一同赴死。
在童氏等族人的苦劝下,悠悠醒来的孟蕴才勉强吃了一点汤水,强打精神,在众人的帮助下,安葬了蒋母。从此家中就剩下孟蕴一人,艰难度日,由于家中无一男丁,又缺少经济来源,几次饿昏在家。
无奈之下,孟蕴向父母书信,请求父亲在夫概里择一处涧曲崖深之所,建一柏楼,以终余年。孟父早就耳闻女儿在蒋宅的义举,同时也知道孟蕴此心已坚。就依孟蕴的要求,开工建造了一座柏楼,又派人接回孟蕴。同时让女儿不要急于搬入,先在家调养一段时间,以待身体恢复再搬不迟。但没过几天,精神稍觉好转的孟蕴就坚决拒绝了父母的好意,带了一个年长的婢女,搬进了柏楼。
孟蕴入住柏楼之后,又在楼壁绘松一幅,布置古琴一张,每天弹琴寄心,作诗言志,同时拒绝会见外人,即使父母,也只是书信往来,绝不再见。一些至亲前来拜见,孟蕴也只是站在窗前,与众人作揖作为答礼。当时在江浙一带,荔枝属于珍稀水果,有一次,有人从南方带荔枝过来,送到柏楼下,孟蕴以作《却荔枝》一诗表示答谢,但却坚决不肯接受赠礼。
这样离群索居的生活,直到孟蕴53岁逾艾之年之后,在众人的劝说下,孟蕴才开始在柏楼内接待一些少女少妇,为她们讲解《孝经》《内则》《女诫》,其中讲到“凡有关纲常风化”的段落,就反复讲解,直到大家都听明白为止。
六
孟蕴在柏楼时,每天以弹琴作诗言志,创作了大量艺术水准极高的诗词歌赋。明状元张元忭在为其作传时高度评价孟蕴的诗:“句凌霜雪,笔挟风云,具班大姑续史之才,作谢道蕴因风之句”。明末女诗人孟思光称赞孟诗“无一语不为想念其夫君而作”,“其诗其人,至今不灭”。但是可惜的是,孟蕴这些杰出的作品多数都没传下来。
“淡妆靓服风前舞,一派清香袭素襟”。孟蕴以琴抒志,以诗娱日,转眼间从一个丰神绰约的花枝少女,变成年过五旬的中年妇人,岁月的皱纹,无情地爬上以往光洁的眼角。而在此期间,大明王朝的皇位也由明成袓朱棣传于他的长子明仁宗朱高炽,再传到长孙明宣宗朱瞻基手上。明宣宗是一位思想十分开化的皇帝,他在位期间铁腕整顿吏治,抚恤百姓,因此明朝历史上出现堪与汉时“文景之治”相当的“仁宣之治”。
明宣德三年(1428),鉴于当时的都御史贪污成风,民声极大,明宣宗严厉查办都御史刘观等43名官员,把诚实清廉的顾佐任命为都御史。也在此时敢于直谏的蒋文旭,重新引起朝廷的注意。1431年,巡按直隶监察御史蒋玉华、翰林院侍读黄文莹知悉蒋文旭因谏言获罪赐死,其未婚妻孟蕴侍奉双亲,坚持守贞的事迹之后,给明宣宗上了一道奏章,要求圣上“俯赐优旌”,并附上了孟蕴所作《闺词》《梅花诗》。
明宣宗听奏后,也深为孟蕴的节操所感动,他于当年秋天下诏,要求礼部下发文书,隆重表彰孟蕴,并敦促浙江府县为孟蕴“建坊立祠,以表其贞”。后诸暨县遵旨,在夫概里建造“玉洁冰清”坊、祠各一座。而值得一提的是,蒋玉华、黄文莹两人这一道奏章,不仅使孟蕴的贞声远播,还有一个额外之喜,就是无意之中保存了孟蕴百余首诗作。
“柏台人逝心如碎,奚聆楼头碎玉声。”明成化六年(1470)九月初九,92岁的一代才女孟蕴安详离世,葬于夫概里一处叫做毛家极的地方。令人称奇的是,孟蕴的生日忌日都是农历重阳节,她辞世之时一头浓密的秀发,仍乌黑如初,无丝毫白发,因此现在十二都的孟氏后裔,都称孟蕴为“黑发姑婆”。
孟蕴所居的柏楼,在孟蕴去世之后,也成为世人寻古凭吊的去处。明熹宗天启四年(1624)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天,一位名叫潘望之的山阴学士,慕名来到夫概里珠宝岭山麓的柏楼。他坐雪小楼,见树容萧瑟,山骨瘦坚,就摘下树上的数瓣梅花,和着雪吃了下去,喉间马上泛起一股沁沁冷香。恍然间似乎感到一个姿容优雅的女子向他款款走来,他当即呵笔书文,为蒋孟伉俪写下一篇合传。
我在2018年一个秋夜,在蒋文旭、孟蕴的故乡诸暨浣纱溪畔,写下这则关于圣童和天妹的爱情故事,我到底无法讲清楚自己怎么走进了这段历史,又为什么会走马之间落笔万言。
透过窗前的八重樱,耳边传来浣纱溪不息的奔流声,想起孔子的逝者如斯夫。是的,山水永恒,永恒得能让人忘记时间,忘记自己,好像我笔下天地之间的那间柏楼,孤灯与独坐,万籁俱寂,沉默不语。
历史是真实的,只是评判在人;人的故事也是真实的,只是评判在史。